内容简介:
1945年,普里莫·莱维与另一些奥斯维辛幸存者,被苏联红军从德国死亡营中救出来,返回意大利时,经历了一段奇妙而坎坷的旅程。
他经过苏联、匈牙利、罗马尼亚,途遇形形色色的幸存者:出生在集中营的无名幼童,精明独立的希腊人,轻快活泼的乌克兰姑娘,向意大利人寻求庇护的德国军妓……每一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故事,要去往不同的地方,但每一个人都依靠生之意志坚强地活着。
对莱维而言,这是一段绝无仅有的休战期:不仅指外部世界的休战,也是经历了奥斯维辛摧残之后,试图重返光明、重建秩序之前的过渡阶段。这本记忆之书,载满了死亡、流离与痛苦,也记录了信仰、希望与勇气。
书评:
以他二十世纪文学巨擘的精神毅力和镇静头脑,这个瘦弱的、恭顺的、谦卑的化学家系统地回忆了德国的人间炼狱,他稳步细致地推进,之后用明晰、朴素的散文语言让那段经历为所世人了解。
——菲利普·罗斯
他将欧洲犹太人的两极生活放在一起作对比,莱维先生的小说形成了一种无可抵挡的、史诗般的气质,这成就了他最好的作品。莱维又一次呈现了我们在他所有作品中都能找到的特点——对全人类的悲悯。
——《纽约时报》
语言简单,但是故事性和画面感都非常强。我无法理解寒冷、饥饿、病痛、恐惧、羞耻等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体验,完全无法通过想象来补充,它们所构筑的是一个我非常非常陌生的世界。
——豆瓣读者
摘录:
四名马背上的年轻士兵,沿着作为营区边界标志的道路而来。他们小心翼翼地端着冲锋枪,驻足于铁丝网边,向里张望,相互偶尔说上几句话,把陌生而尴尬的目光投向杂乱的尸体、破败的营房和我们这几个还活着的人。
在灰色的雪地与天空之间,在预示着消融的潮湿烈风之中,岿然高踞于骏马之上的士兵,在我们眼中,显得极为具体而真实。
可以说,我们就像流星,在充满死亡的虚无中游荡了十天,终于触到它那坚实的中央,一颗聚凝的核心。四个人,全副武装,却并非我们的敌人——四名和平的信使。厚厚的皮帽下面露出他们粗糙而孩子气的脸。
他们不向我们打招呼,也不微笑。似乎不仅是同情,还有难以言表的局促,压抑着他们的心灵,封闭着他们的双唇,让他们的眼睛久久不能离开这殡葬般的场景。这是我们所熟知的羞耻——每次筛选之后,每次我们被迫目睹或屈服于某种暴行之后,这份羞耻就会吞没我们。德国人并不了解这种羞耻,只有正义之人见证了他人的罪行时才体会得到。它是一种罪恶感——这样的罪行竟然存在,这样的罪行竟然无法挽回地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;而目睹了这桩罪行的人们,他们追求正义的意愿被证明是如此软弱或徒劳,他们面对这罪行却束手无策。
所以,即使当自由的钟声庄严而沉闷地敲响时,我们的心中也不只是喜悦,还充满了痛苦的羞耻。这痛苦如此深切,竟使我们妄想洗去记忆与意识中的污秽。这痛苦如此强烈,因为我们感到这罪行原本永不该发生。但现在,哪怕最美好的善良,最纯洁的心灵也无法抹掉我们的过去。这伤疤、这暴行,将永存于我们的灵魂深处,永存于目睹暴行之人的记忆里,永存于暴行发生的地方,永存于我们对这暴行的控诉中。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以及犹太民族的可怕特权,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罪行,了解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,无法治愈。以为人类的正义能够荡涤这罪行是愚蠢的。它是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;它摧毁躯体,也摧毁躯体中的灵魂——它扼杀人们的良知,让人们变得卑鄙无耻;它是报应在压迫者头上的耻辱;它是滋生于幸存者之中的仇恨;它有一千张面孔,或为复仇的渴望,或为道德的妥协,或为对信仰的背弃,或为对人生的厌倦,或为对权利的抛弃,麇集于众人之间,而全然不顾人类追求正义的意愿。
在那昏昏沉沉的岁月,在我们获得解放的喜悦之余,大多数人感到,这痛苦与羞耻不过是致命的疲劳的一次意料之外的打击。因此,很少有人去欢迎我们的拯救者,很少有人去感谢上帝。当一些人开始拆除铁丝网的时候,我和查尔斯仍然站在堆满一层层苍白尸体的墓坑边。随后,我们拖着空担架,回去向我们的狱友报告这个消息。
直到解放前,老泰尔一直是一个异类,也因此成为一个敌人。而且,他是一个掌握权力的人,所以是一个危险的敌人。对于像我这样的人,也就是集中营里大多数人来说,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其他区别——在集中营度过的这漫长的一年中,我既没有好奇心,也没有机会去了解集中营复杂的等级体系。各种权力组成的阴暗大厦完全凌驾于我们头上,而我们的目光则被迫朝向大地。然而,泰尔,这位在党内外上百次斗争中变得坚强、在十年残酷而麻木的集中营生涯中变得僵化的老战士,却陪伴我度过了解放后的第一个夜晚。
但很快我意识到还有人醒着。熟睡的人们那沉重的呼吸声,不时被淹没在一阵阵粗哑而不规律的喘息声、咳嗽声、呻吟声和压抑的叹息声中。泰尔在哭泣,流淌着一个老人那执拗而不知羞耻的眼泪,就像老人的裸体一样让人难以忍受。他也许看到我在黑暗中翻来覆去;而且,直到那一天,他和我虽出于不同的原因,却同样寻求的孤独,一定也让他此刻备受煎熬,因为在午夜时分,他问我:“你还醒着吗?”他没等我回答,就吃力地走到我的床边,也没请求我的允许,便坐在了我的身边。相互理解并不容易,不仅因为语言上的障碍,也因为在那长夜中压负着我们的思绪是沉重、惊人而可怖的,但最重要的是,这思绪让我们困惑。我告诉他,我在思念家乡,而他在停止哭泣后,嘟囔着:“十年,十年了。”在十年的沉默之后,他以低哑、可笑却庄严的声音唱起了《国际歌》。这歌声让我感到五味杂陈,既茫然,又感动。
(摘编人:王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