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简介:
木心的文学回忆,陈丹青五年听课笔录――1989年1月15日开课,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课,木心在纽约为一小群中国艺术家开讲“世界文学史”, 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,在座者有画家、舞蹈家、史家、雕刻家等等。只要木心在讲话,当年听课的陈丹青就记录,听课五年,累积笔记共五本。木心大量精彩的文学识见,连同率尔离题的妙语趣谈,都在笔录中悉数呈现。
《文学回忆录(套装上下册)》首次披露的木心先生及其亲属的珍贵照片,由陈丹青先生和木心的外甥王韦先生提供。附印民国版本的世界文学书影,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。
若非年轻读者的恳求,这五册笔记不知几时才会翻出来……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,回想起来,近乎于荒谬的境界:没有注册,没有教室,没有课本,没有考试与证书,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,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、曼哈顿区、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,团团坐拢来,听木心神聊。 ――陈丹青
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,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。
木心《文学回忆录》,斩钉截铁,不解释、不道歉、不犹疑。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,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,于是自在自由,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。
在我看来,现代中国文学史,木心是一位“金句”纷披的大家。与《红楼梦》中的诗不同,木心的断语,取出水面,便即“兀自燃烧”起来。但他的“火焰”,清凉温润,却又凌厉峻拔,特别值得留意的是,他的一句句识见,有如冰山,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,未经道出的深意,深不可测。 ――梁文道
摘录:
说来说去,给大家一个制高点。有了这个制高点,看起来就很清楚。一览众山小,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。找好书看,就是找个制高点。
“风雨夜,听我说书者五六人,阴雨,七八人,风和日丽,十人,我读,众人听,都高兴,别无他想。”我幼时读,大喜,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,也如此。
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?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,唯心主 义称始于性爱。都不然。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: 打败敌人,求生存,得延续,必有唱跳欢乐。久而久之,众声中和谐者,易牢记、易传播,久而久之,诗出。
文字用以记事,用以联络、传播、命令、劝告……生存经 验要流传,如战争、疾病、患难、灾祸……造字者设计,刻字者出手工,后者不一定识字,前者就是知识分子。
综合上述,雷声很大,能讲吗?我有我的能讲。结结巴巴,总能讲完,总能使诸君听完后,在世界文学门内,不在门外。
我讲文学史,是一种压力的传授。我们讲了四年,正在承受压力,许多人受不了,回家了。他们有乡愿。
文学是脑的艺术,无声无色,和感官没有关系,却感动你,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,你感动了――就是几个字呀!
人类分黄金时代、白银时代、黄铜时代、黑铁时代,与《圣经》、与中国,均相似。金的时代不耕而获,无为而治,银的时代就耕者有其食了,铜的时代日子常感困苦,铁的时代纵欲作乱,失去信仰,同类相残,血染大地。呵!如今,不正是铁的时代吗?
人类的快乐,不是靠理性、电脑、物质,而来自情感、直觉、本能、快乐行动。 凡永恒伟大的爱,都要绝望一次,消失一次,一度死,才会重获爱,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。
艺术、哲学、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,真的可能,善的可能。如果你把宗教当作哲学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哲学当作艺术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了哲学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艺术当作宗教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了艺术究竟是什么。把宗教当作宗教来信,就迷惑了;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,就学究了;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,就玩世不恭了。原因,就在于太直接了,是你的自我强求。
人类弱,又不安分。要了解人,又不让人了解自己。不稳定,不正常。动物性是稳定的,正常的。最早的文学,即记录人类的骚乱,不安,始出于个人的文学。所有伟大的文艺,记录的都不是幸福,而是不安与骚乱。人说难得糊涂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的发昏的糊涂账,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。
荷马是被架空的诗人。世界四大诗人,荷马为首,但丁,莎士比亚,歌德。 荷马位置这么高,有缘由的。西方人说,如果没有荷马,此后不会有但丁,维吉�,弥尔顿。这两部史诗的影响,永久,伟大。试想,如果荷马瞎了,一时恼火,跳海死,既谈不上壮烈牺牲,也没留下诗。所以说,不死而殉道,比死而殉道,难得多。
上帝使之瞎,使其聋,而后使他们成为最伟大的人。在古代中国也是如此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。”中西方不谋而合。上帝的作品:将最伟大的诗人弄瞎,使最伟大的音乐家耳聋。
从前有一说:诗人不宜多知世事。希腊整个文化艺术像是一个童贞的美少年。想起希腊,好像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早晨、空气清凉新鲜。整个希腊,是欧洲觉醒前的曙光,五百年光景,是西方史上突然照亮的强光。
凡是健全高尚的人,看悲剧,即骄傲由谦逊地想:事已如此,好自为之。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。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、绝望、置之死地而后生。 这段话总结的太好了!如果不质疑,不绝望,怎么可能会有真正有思想的作品。或许《红楼梦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伟大的作品就不会如此伟大了吧。
纪德临终说过,对世界绝望,但有青年自非洲来函,说世界美,有希望!纪德说:这位青年的话,就是大地的咸味,为这点咸味,我死可瞑目。所谓“盐的咸味”,即指人的天良。如果母不爱子,子不孝上,爱不忠诚,政不为民,即失去咸味。
耶�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,圣人很苦恼,凡人做不到。 耶�反对发誓,这段话高超。在他之前,最高原则是不可背誓,而在耶�看来,发誓本身已是取巧、窍门,真正的善,不必誓,否则已带有欺骗性。 耶�说是,就说是,不是,就说不是。他深深理解人性。有起誓,就有背誓。这样地看到底,透彻,而且说出来。可是世界誓言不断,耶�归耶�说,人类归人类做,也是一种景观。
所以为人之道,第一念,就是明白:人是要死的。 生活是什么?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。凭这个,凭这样一念,就产生了宗教、哲学、文化、艺术。可是宗教、哲学、文化、艺术,又是要死的――太阳,将会冷却,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,就要出现冰河期,人类无法生存。可是末日看来还远,教堂、博物馆、美术馆、图书馆,煞有介事,庄严肃穆,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――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,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。
如尼采说:人靠什么创造呢? 人靠自我对立而创造。 耶稣的温柔特别细腻,刚烈特别斩钉截铁。 出于温厚的真挚,他的人性的厚度来自深不可测的真挚的深度。 耶稣所答,常用以下公式:非直接的针对性。或曰,间接的针对性。凡遇重大问题,不能直接回答,要间接回答。
一个人衷心赞美别人,欣赏别人,幸福最多――他是在调整自己,发现自己。你认识了一位智慧的、高尚的、真诚的日,自然会和原来的亲戚旧识作比,一作比,如梦初醒,这个初醒的过程,不就是自我教育吗?
论伟人和英雄之不同:“歌德是伟人,四平八稳的――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。而拜伦是英雄,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,始终不太平的,英雄其实是捣蛋鬼、皮大王,捣得蛋越大、扯得皮越韧,愈发光辉灿烂。”――很不靠谱地联想:人生各个阶段都对的贝先生是前者,一生各个阶段全错的木心是后者。
贝(聿铭)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,都是对的;我一生的各个阶段,全是错的。
真的相爱的人,不语,一瞥,不需比喻。智者面对,相视而笑,也不用比喻。比喻,是不得已。所谓教育,是指自我教育。一切外在的教育,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。试想,自我教育失败,外在教育有什么用?凡人没有自我教育。所谓超人,是指超越自己,不断不断超越自己。
人就是种子,勿入路中、浅土、荆棘,枯萎早夭,务必落在沃土中。 天才必经修炼、涵养,才有味。 佛提出戒、定、慧。戒,有所为,有所不为,以人工控制天性;定,乃是过程,不至乱;慧,即天才的觉悟。出来了,你是好天性,好才华,来找好泥土。
我最心仪的是音乐、建筑、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,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,一种崇高的温柔。以这样的情操治国、建邦、待人接物,太美好了。人类既有这样美好的情操,不给自己,却奉给上帝,数千年没有回报,乃是最大的冤案。听听圣歌,看看伟拔教堂,可知人类多么伟大。人类的悲剧,是对自身的误解。宗教是要把人类变成天上的神的家畜,人再也回不到原来野生的状态。家畜成为人的牺牲品,人类成为自己的牺牲品。
人各有志。屈原诗,乃作品。他的死,也是作品,是一种自我完成。刚才说政治、人生、爱情难成功,都因为不得自己做主。艺术上的成功,乃可以自主。屈原写诗,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。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。有人熬不住,说出来,如但丁、普希金。有种人不说的,如陶渊明,熬住不说。
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,是中国文学的两张硬弓。 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,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。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,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。这是方法论。精华多,莫如找精华中的精华。文学艺术,创作难,欣赏更难。
战国四君子:孟尝君、春申君、平原君、信陵君。各人有三千食客,真是豪华世纪。西方没有这样的派头养食客。其实古时候的史官,地位极低,与算命、相士、戏子、歌伎同等级,不赐爵、不封功。中国专制帝王向来蔑视知识分子,可是中国少数几位最高的知识分子,非常看得起自己。
中国文化是阴性的,以阴柔达到阳刚――西方是直截了当的阳刚(耶和华、丘比特、宙斯,是西方至高的神,中国人的始祖和保护神,则是女娲、王母娘娘、妈祖、观世音菩萨)――这样子看看,司马迁是古人中最阳刚的,给中国文化史扬眉吐气。
文学,有本事把衣服脱下来。多少有名的文学,靠服装、古装、时装,琳琅满目,里面要么一具枯骨,要么一堆肥肉。庄子的衣裳就很讲究,汉人喜宽博,魏晋人穿得潇洒,唐人华丽,宋人精巧,明清人学唐宋衣冠学不像,民国人乱穿衣,乱到现在,越来越乱。文学、艺术、哲学、思想,像人的肉体一样,贵在骨骼的比例关系,肌肉的停匀得当。形体美好,穿什么衣服都好看――最最好看,是裸体。
孔子,既不足以称为哲学家,又不足以称为圣人。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,奇在内心复杂固执,智商很高,精通文学、音乐,讲究吃穿。他欲望强盛,种种苛求,世界满足不了他,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。
所以虚伪,十分精致的虚伪――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,割不正不食,君子死不免冠,君子远庖厨,秋穿什么皮衣,冬穿什么麂皮,三月不做官,惶惶如也。父亲做坏事,儿子要隐瞒,骂人,赌咒,等等――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心理,再广泛地印证中国人的性格结构,将是一篇极有意思的宏文。
中国文学的源流,都从庄子来。若不出庄子,中国文学面孔大不同。有庄子,就现在这样子。汉的赋家,魏晋高士,唐代诗人,全从庄子来。嵇康、李白、苏轼,全是庄子思想,一直流到民国的鲁迅,骨子里都是庄子思想。石涛,八大,似信佛,也是庄子思想。中国的伦理观是孔孟的,艺术观是老庄的。中国出庄子,是中国的大幸。直到章太炎,大学者,人以为他是小学家,其实他毕生精力,是以道家文体(庄)写佛家哲学。
谈西方文学艺术,可从文艺复兴着手,往前推,往后看。从中国文学入手,可从魏晋文学着手,往前推,往后看。 两种思潮:希伯来思潮,希腊思潮。前者苦行,克制,重来世,理想,修行,但做不到,必伪善,违反人性。后者是重现世,重快乐,肉体,欲望,享受。世界史总是两种思潮起伏,很分明。唯中国没有希腊思潮,唐代,稍有点。中国非常非常不幸。什么事都是例外。
好比一瓶酒。希腊是酿酒者,罗马是酿酒者,酒瓶盖是盖好的。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,千余年后开瓶,酒味醇厚。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,酒气到明清散光。“五四”再把酒倒光,掺进西方的白水,加酒精。
中国诗的演变,脉络清晰。既是连贯呼应的,又是段落分明的――唐诗宋词,有一种精神上亲戚关系。唐是盛装,宋是便衣,元是裤衩背心。拿食物来比,唐诗是鸡鸭蹄膀,宋词是热炒冷盆,元曲是路边小摊豆腐脑、脆麻花。
唐诗,宋词,元曲,明清小说,是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。中国的中世纪是 齐到明 前后也1000余年。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,是宿命,不必怨天尤人,所谓希望,只在于反常和异数。天才比时代大,他的艺术寿命比时代长,如曹雪芹和屈原。
萧瑟中道多文藻,荣华晚代乏情思。
悲剧精神,是西方文化的重心,悲观主义,是东方文化的重心;悲剧精神是阳刚的、男性的,悲观主义是阴柔的、回避现实的;西方酒神是狂欢,所谓酒神精神,东方人歌颂酒,是回避、厌世,离不开生活层面,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。
请注意,悲观、怀疑、颓废,始源是在东方,是中国、印度、波斯的智者、诗人,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。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,那是进取的、行魂的,如《唐璜》、《曼弗雷德》、《该隐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浮士德》、《堂吉何德》,十足男性。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、颠废、阴柔、讳忌、回避。同样写饮酒,东方是借酒而忘忧、消愁,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、狂欢。说到底,悲观是一种远见。鼠目寸光的人,不可能悲观。悲剧,简单地讲,是人与命运的抗争。
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、灵感的、认识变化的,此外是日常的、生活的基本态度,健朗的态度。艺术态度,生活态度,都要保持平衡、健朗。这种生活的基调――前见古人,后见来者――是所谓教养。教养何来?是艺术教养出来的。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,不相扰。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。
人要临危不乱,临幸福也不乱。哈姆雷特是个悲观主义者,但却是享乐主义者,是个思想者,不肯行动,觉得“我在思想里已做过一回了”。一个思想过度的人,行动非常软弱。思想多而行动少――悲观而享乐,最吸引女性。但爱上这种人,注定悲剧,不会有结果――林黛玉爱上一个贾宝玉。
你们看书可惜太少,不但少,遍数也太少。莎剧,我看过五六十遍,为什么呢?年年中秋吃月饼,多少月饼?上礼拜堂,天天上。福音书,我读过百多遍。每次读都不一样,到老也懂不透的。有人一看书就卖弄。多看几遍再卖弄吧――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。
宗教在乎现实世界,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。譬如: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是宗教。 放下屠刀,不成佛,是艺术。 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是宗教。苦海无边,回头不是案,是艺术。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,艺术是现款,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。宗教说大话不害臊,艺术家动不动脸红,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,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,宗教说了不算数,艺术是要算数的,否则就不是艺术。
简言之,世界荒谬、卑污、庸俗。天才必然是叛逆者,是异端,一生注定孤独强昂。尼采说,天才的一生,是无数次死亡与无数次复活,以死亡告终的,不如最后复活的伟大天才。
曹雪芹的伟大,分为两极。 一是细节伟大,玲珑剔透:一痰、一咳、一物,都是水盈盈的,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,比法国人精细得多了。波德莱尔不过是刘姥姥的海外亲戚。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:绝对冷酷,不宠人物。当死者死,当病者病,当侮者侮。妙玉被奸,残忍。黛玉最后为贾母所厌,残忍。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,始终坚持反功利、反世俗,以宝玉、黛玉来反。
托尔斯泰说:忧来无方,窗外下雨,做沙发,吃巧克力,读狄更斯,心情又会好起来,和世界妥协。
我年轻时期忧来无方,也用这老药方。你们现在都忙,没有空闲忧悒,如果谁落在忧悒中,不妨试试:沙发、巧克力、狄更斯。 狄更斯的小说结尾,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,总是夜晚,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烧,总是蜡烛、热茶,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,你看我,我看你,往事如烟,人生似梦,昔在,今在,永在。
爱情显得好时,不是爱情,是智慧和道德。刘易斯和艾略特的爱,相互影响,所以长久。
要自己会料理自己。思想家,第一不要疯。艺术家,第一不要倒下去。
道德在土中,滋养花果――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。道德力量愈隐愈好,一点点透出来。 哈代,陀思妥耶夫斯基,耐性多好!哪里宣扬什么道德。现代文学,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,更不做是非黑白的判断。
人有那么一种心理,痛悔,内疚,等等,放在心理深思即可。一出声,就俗了,就要别人听见――就居心不良。人要想博得人同情、叫好,就是犯罪的继续。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。忏悔是无形无声的,从此改过了,才是忏悔,否则就是,至少是,装腔作势。
小时候其他主义搞不懂,浪漫主义好像一下子就弄懂了。现在我定义:个人的青春是不自觉的浪漫主义,文学的浪漫主义是自觉的青春。
巴尔扎克和米开朗基罗是精力的,苦行的,随便生活的;福楼拜和芬奇是精致的,讲究的。巴尔扎克伟大,福楼拜完美。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点也不愉快。他是文学劳动模范。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,被作品吸干。人类再也不会有巴尔扎克了。所幸我们已经有他。
年青人无私无畏,其实私得厉害、畏得厉害,只有那点东西,拿掉就没有了。年青人谈人生,谈世界,其实说的是自己。年青人可以学音乐,画画,跳舞,但写小说不胜任。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,如下: 死亡,最亲爱的人的死亡。爱情,得到或失去爱。大病,病到几乎要死。旅行,走到室外,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。
谁有一颗心,心里有爱,就被弄得半死不活。要敢于和古人称兄道弟,亲密无间。不是高攀。艺术面前人人平等,这样,孤独的内容就多了,这样,艺术视你为“归人”,而不是“过客”。四海之内皆兄弟,指的是精神界,在这精神界里,是兄弟。这兄弟有三类:架上书,案头书,枕边书。精神世界再高贵,也是贞洁的,透明的,无私的。
事情早已过去,我着眼于诗人的用心。凡使诗人为难的事,不论大小,我最感兴趣。他们为难的事,轮到我,也为难,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,我不为难了,古人的梦,由今人来醒。纪德说得好:“最快乐的梦,不及醒寤的一刻。”
我们处的时代其实非常好――四十多年和平,冷战结束,共产破产。当然,做人最好是十九世纪,既然生在十二世纪,还是八九十年代最好。我要是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不好。至少驳不倒唯物辩证法,会和鲁迅先生吵,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得穿。当时尘埃没有落定。八九十年代,可以窗明几净,坐下来说,坐下来写。波德莱尔说:现在是沉醉的时候。我说:现在是思想的时候。
一个中国人,一个中国艺术家,出不出国,是个终身大事。古代中国人怎么样呢?他们必须游历名山大川,可是今天,名山大川不够了,我们要游历世界上的名城大都。我自己也承认,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,如果今天我在上海,如果终生不出来,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。我非常感激新大陆。接下来,到不到欧罗巴,又是一件终身大事。美国使你成熟――欧洲使你超越!这样,我们在世界上也算看过了,画过了,写过了,爱过了。
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,是高贵的、刻骨铭心的、钻心透骨的。爱情没有性欲,是贫乏的,有了性,才能魂飞魄散、光华灿烂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。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,思想的极峰,爱情的极峰,性欲的极峰,真是不虚此生。
如果你是淡泊名利的人,那么生在这个疯狂夺取名利的时代,那是真有看头。 不要太看得起那些荒谬、痛苦,不要当一回事。古代人讲饮酒,要找的是麻木,我看只能摆脱小荒谬。饮酒是小家气的。最大气的事,身体健康。
最近写了两俳句,送给大家: “傻的可爱,毕竟是傻。”“智慧可怕,毕竟是智慧。”
爱情,是以性为基点,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――归结还是性。都说性征是性器,其实第一性器是脸。真不好意思,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。 太可爱了。简直是最近的神回答“归根结底要看脸”的始祖。
我们讲课长达四年。为什么要学世界文学史?就是刚才说的,文化的第一要义,是广义的整体性。加一个“广义的”。如何在这个整体性中取得一个我们自己的制高点。
《地粮》中,纪德忽然说:“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,这是一个好公式,我来推荐给你。”五十年来,我的体会:人性中最大的可能,是艺术。
“文学是可爱的”――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。文学可爱。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。文学是人学。至少,每天要看书。
世上有许多大人物,文学、思想、艺术,等等家。在那么多人物中间,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,找精神上的血统。这是安身立命、成功成就的依托。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,血统也不一样。在你一生中,尤其是年轻时,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,找亲属。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:有所依据,知道自己的来历。找不到,一生茫然。找到后,用之不尽,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。西方也把《圣经》叫做“活水”。
我们要有耐心读古人的东西,要体谅他们的好奇心,如鬼怪之类。现代人喜欢真实―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,以为已写得很真实了,到陀氏一出,啊!文学能那么真实!到普鲁斯特,更真实。
西方就有这好处:有这样健康的爱情教科书。中国要么道德教训,要么淫书;要么帝王将相画,要么春宫图。
福克纳领诺贝尔奖时说:说到底,艺术的力量是道德力量。大鼓掌。可他平时从来不说这些大道理。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。道德在土中,滋养花果――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。道德力量愈隐愈好。一点点透出来。哈代,陀思妥耶夫斯基,耐性多好!哪里宣扬什么道德。
现代文学,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,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断。
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。所谓继承本国传统,吸收外国经验,都是空话。什么“典型环境典型人物”,还是不知“人性”为何物,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,饥饿呀,性压抑呀,好像“人性”就只一只胃,一部生殖器。
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,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。这是文学上的水、空气,一定要有。最好在三十岁以前读,而且一口气读完。
霍拉旭答应了,天才死了,天才的朋友为天才作证,甚至可以说,艺术家是通过朋友的手才把礼物赠给世界的。
文学会帮助你爱,帮助你恨……课完了,我们将要分别,愿大家都有好的转变。……在自己身上,克服这个时代。
认真说,你们还不是读书人。不相信,你拿一本书,我来提问,怎么样?要能读后评得中肯,评得自成一家,评得听者眉飞色舞,这才是读者。
连情感,爱,也不在乎了。爱也好,不爱也好,对我好也好,不好也好,这一点,代价付过了。唯有这样,才能快乐起来,把世界当一个球,可以玩。
除了灾难、病痛,时时刻刻要快乐。尤其是眼睛的快乐。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。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,眼睛可以。你到乡村,风在吹,水在流,那是快乐。
我讲世界文学史,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。
最好的学生,是激起老师灵感的学生。丹青是激起我灵感的朋友。
(摘编人:彭雪勤)